他们都喝茶。为什么说“中国茶热,日本茶冷”?
关于日本茶道和中国茶道,美学家王鲁湘曾经说过它们之间的区别:
“日本茶冷,奉行沉默,中国茶热。我们的茶追求李生——,跟日本差别很大。」
为什么这么说?
有个典型的例子,中国人喝茶,茶汤总是追求暖色。
当我们喝茶时,我们不仅会在嘴里品尝茶本身的味道,还会欣赏它带来的气息。另外,开水过后,茶汤入胃,暖意无穷。
饮茶的方式和活动一直在变化,但中国茶却以“生命茶”的形式传承下来,一直未变,是中国茶有益于“生命”的目的。
作为“终身茶”,我们离不开日用。我们用茶待人,用茶来装饰我们鲜活的生命。
古代路上有茶亭,一个五里,一个十里。过往的行人可以在亭子里休息,甚至自己倒饮料。
因此,茶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是一种温暖的东西。
这也直接影响到我们的言语。我们用“茶艺”这个词多于“茶道”,从而降低了茶的精神属性。
相比之下,日本茶可以称之为“精神茶”。
中国宋代订购的茶叶到达日本后,以一种非常绝对完整的形式保存在日本寺庙和民间:茶人将茶具抬到茶室,放在规定的位置,有序地用仪器呈现茶叶,行动中有许多程序上的限制和复杂的要求。
这样下来的茶是凉的,颜色是绿色的,凉凉的。整个茶道很安静,几乎不出声。连盛茶的器皿都陈旧破损,看起来很冷。
人们不禁认为,森无理在日本茶道中贯彻了日本禅宗的思想,“一切法无常,一切法弄巧成拙,涅槃自由”。
在这种完全不同的“一热一冷”的追求背后,也揭示了日本美学中“沉默”的背景。
什么是沉默
随着时间的推移,一个事物逐渐剥离其表象,揭示其本质。
留下来的,无论是平淡的表面,还是用了多年的手,都是生命来到这个世界的标志。
日语中的“沉默”一词,读作“wabisabi”,指向生活的本质。
在很多文学作品中,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,也能感受到“wabisabi”的情怀,“wabisabi”从来都不是茶道特有的审美。
英国诗人叶芝有一首小诗:“树叶虽多,根却只有一根。在我年少时撒过谎的日子里,我在阳光下炫耀着花和叶。现在,我可以缩成真理了。”这首诗是不是有点“wabisabi”?
茶道时期,也就是日本中世纪时期,武士和茶人的文学和歌唱造诣直接影响了茶道的审美,抽象的“wabisabi”一词以具体的动作、位置关系和道具数量形象化地出现在茶道中。
“Wabisabi”在日语中很少用汉字书写,而是用日语假名;当翻译成其他国家的语言时,大多数都保持直译。翻译成“wabisabi”。
在我们层层剖析的过程中,“Wabisabi”被赋予了一连串的词义:黯然、不均衡、俭朴、枯高、幽玄、脱俗与静寂。
我们暂且选择了“侘寂”一词作为“wabisabi”的代名词,但每一个注释词都可能是“侘寂”的一个侧面,或者说是代表着“侘寂”一词深厚的文化、历史积淀。
“侘寂”的审美,从何而来?
既然审美的主体是人,那么还是要来看看,这里的“人”,也就是作为茶道践行者的茶人与武士阶层,他们的审美理论和人性修养是如何养成的。
“物哀”,日语念作“mono no aware”,是日本古已有之的美学思潮,它根植于日本文化之中,浸润着日本人的精神世界。
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感物而哀、即感物兴叹,对所见事物能够包容、理解、同情与共鸣,这时候内心自然而然地涌现出情感,或思恋、或落寞、或憧憬、或怜惜。
日本人认为物哀与感知物哀,必须保持自然的人性,又要有良好的情感教养,因此物哀不仅仅是文学审美论,也是人性修养论。
“物哀”是日本平安时代文学审美的代名词,因而它也是茶人们文学素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。
茶道的先师们都曾用和歌来表达自己的茶风。比如村田珠光所说的“云遮月之美”;千利休所引用的和歌中所写的“雪下青青草”的盎然生机;武野绍鸥更是受教于那个时候的歌学领袖三条西实隆公所讲解的《咏歌大概》,这成就了他的文化素养的基础,也是他日后对茶道进行革新的精神源泉。
所以今天我们要从文学审美论入手,来看看侘寂审美形成的渊源。
侘寂审美的形成
平安末期镰仓初期,有名的和歌诗人藤原俊成在他的和歌论中提出了“幽玄体”的概念。“幽玄”的歌学理论直接影响到了能乐,以及日本中世物语文学的创作,“幽玄”也成为日本戏剧能乐的最高审美。
和平安时代的文学不同,禅宗的介入,使中世以来日本的精神生活等同于佛教生活。
在新的禅宗思想的影响下,日本的诗歌表现出了一种更加内化的、幽邃的审美。
它把物哀中官能的美感,转化为一种内在的精神,一种人们无法通过理性知识获得的某种类似本质本源的东西。诗歌中幽玄之境界与前朝相比又有深化和叠加。
长谷川等伯,《松林图》
首先在视觉上,审美对象被某种程度地遮掩,不显露、不明确。
比如茶人村田珠光十分推崇的“云遮月之美”;小堀远洲造园的审美情趣“夕月夜海微透枝桠”。
又比如被薄雾笼罩的红叶,或是男女隔帘而坐,但闻其声,不见其人引发的无限遐想。这些都不直接,不显露的的表现。
这种被写体的不明确性,还转而延伸出另一个特点,就是发现不起眼的事物之美。
比如茶人偏爱的对秋色的描写:“留心细看,啊,那秋天原野草丛间,不正野花纷然。”这句和歌被直接表现为在十月的茶席中插满九种植物的插作方式。
入秋之后,世间一般人赞叹红叶如锦,殊不知那些脚底不知名的野花野草,在人烟罕至的山间,均徒然空放。
而茶人之眼,要时时留意无造作的,朴实的天地造化之美。
照在“幽玄”审美对象之上的光线,往往是薄明的、微暗的、朦胧的。与之相对立的是露骨、尖锐、和直接。“幽玄”的光呈现出一种优柔、缓慢和委婉的情绪。
古崎润一郎的《阴翳的礼赞》通篇都是这样的好例子。
透过茶室的纸窗投射在榻榻米上的光影,模糊了器物的边角,虚化了茶人的轮廓。茶席中,宾主之间流淌着没有被说得一清二白的舒缓,那是一种“于事心幽然”的不可言说之感。
从听觉上来说,“幽玄”是寂静和寂寥的。
茶道的进行过程中没有音乐的伴奏,自然风物所编织出的声响才是茶席中的天籁之音。风穿树叶而过的声响,落花、流水、晚秋听雨,冬天则在围炉点茶的瞬间,发现窗外皑皑白雪的寂静。席中主客之间的交谈总是十分克制的,只是偶尔有白色足袋蹭着榻榻米走过的声音格外清脆。
从时空上看,“幽玄”表现出一种飘忽不定的无恒常性。
万物总有一天都会消逝,所有的事物都在持续变化。所以,没有永远的安定,也没有不变不灭的事物能让人依赖。
这是来自佛教的无常观,激发了人们在稍纵即逝中去发现那片刻的美感。
江户的大茶人井伊直弼在《茶汤一会集》中写下的这句“一期一会”正说明了茶人们为了赴一次茶会,目睹那一瞬的光彩,路途再远也愿意前往。
比起美,美的转瞬即逝更让茶人倾心。花的凋零、雪的消融,人们在亲眼确认光芒消失的瞬间,竟会不自觉地松一口气,感到安心。
从精神上看,“幽玄”的歌心是深远的,从自然万物中体会超自然的灵性。
“春花秋月夏杜鹃,冬雪寂寂溢清寒。” 这句道元禅师是诗句是对自然四季之美的讴歌。他只是将自古以来人们所钟爱的春夏秋冬四时景色随意排列起来,可以说没有比这更普通,更平淡,更一般的了,甚至可以说是不成诗的诗。然而就是这些寻常四季中的季节符号,让人们觉得“雪月花时最怀友”。
无论是花之容,月之明还是雪之洁,四季各时之美,总会让人触景生情,或因审美会意而欣然自得,这时便会思友怀人,愿与朋侣分享此乐。“冬雪”、“秋月”、“春花”所表现的四季推移,各时之美,包含了山川草木,森罗万象,兼及人的感情在内。
藤原俊成这样描述“幽玄”的意境:“大凡和歌,一定要有趣味,不能说理。春花上要有霞光,秋月下要有鹿鸣,篱笆的梅花上要有春风之香,山峰的红叶上要降时雨。如春天之月,挂在天上飘渺,映在水中飘渺,以手掬之更会朦胧而不可得。”
物哀、幽玄的歌论以一种诗意的风流描绘了散漫而耽美的生活,无疑加深了茶人们对于“侘寂”的体悟,影响着庭园露地和茶室空间的设计,怀石料理的构成和茶具组合的取舍。
这些元素共同呈现出的茶境,折射出茶人心中对自然万物的体察和对时事变迁的感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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